休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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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人


主钻组

总字数1w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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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发女孩在图框中挥着双臂,让她过来一些,过来一些,逆着光的相机开了自动挡,对焦点密密麻麻地集在最亮的那一处,稍微一抖就呼啦一下散开。这儿的风景不小心就会被女孩带曝,波尔茨只得半按着快门和光线僵持,她暗自庆幸前几年锻炼没荒废,手臂上肌肉还算扎实,说起重量,相机可没有字典那么温柔。

快门声终于响了,波尔茨对着“正在输出”这几个字深呼吸,图片放出,她狠狠松了口气。这次比赛的作品总算有了着落,她打算破例去喝杯摩卡庆祝一下。

那是一张风景照,青绿藤蔓配翠白的林间小道。波尔茨咬着吸管,把三种透视总法则在内心默念一遍,再在图片上对应一遍,想着要调节的色调出了神。

风景照,顾名思义,没有人。

相机是帕帕送给她的成人礼物,那家伙可是个满天满世界跑的,能顺手拍到长颈鹿和北极熊的摄影师,也是她记事以来的唯一亲人——在家中出现的人。帕帕从来都让她叫自己帕帕,她小时发音不清,总是叫成爸爸,帕帕就蹲下来字正腔圆地教念,认认真真地教了两三年都没改口成功,却在放任不管中不知不觉就不再如此称呼。平均一个月内仅有五天时间在家的摄影师,到现在还拿这陈年旧事跟她开玩笑,调侃她这十六岁就拿了国际脑力奖的高材生怎么在表达上就那么迟钝呢,高材生白了他一眼,低下头继续啃复杂的语法书。她发誓要学习多门语言,方便去水母多的,有极光的地方。

她从小就对水母之外其他东西都不太来兴,帕帕一定为她的成人礼物伤透了聪明脑袋,琢磨来琢磨去,还是买了一自己常用的品牌相机给她,相机都长得性冷淡而价格不菲,高配置相机拿起来还不怕丢了体面。于是成人礼上的波尔茨穿着笔筒西装裤,把白衬衫扎腰,马尾绑高,修长地立在大众视野前板扑克脸,旁边站着刚从热带雨林飞回来,还带着水袖的监护人,怀里托着黑乎乎的单反。

成人礼当天下午六点,帕帕拖着行李箱哐哐地赶起了下一趟航班,而波尔茨,差点吓摔了她前几小时刚收到的相机。

她在相机的镜孔中看到了一个女孩,一个现实中无法用肉眼捕捉的存在。那女孩有浅色短发波波头,柔情的圆眼睛和象征着好脾气的下垂眉,她坐在床边晃腿,兴趣盎然地看着自己——这一切都是受到惊吓的波尔茨强行压制住战战兢兢的内心,举着相机半小时观察来的,她的汗溢满了脸和脖子,刚洗的长发黏在上边,怎么都不自在。

在生命的过去十八年她都是个无神论者,心中的缪斯是会发光的水母,恶灵是短手粗腿的霸王龙。十八岁的第一天晚上,想到在和一幽灵同床共枕,波尔茨瞪天花板到后半夜,早晨一起来就冲进浴室把汗冲掉。最初几天她过得实在忐忑,时不时拿起相机,就能在四周的每个地方找到那位幽灵女孩,若不是看不见摸不着,她的一天似乎和平常人没什么不同——她会早早地睡觉起床,会去阳台看多肉,会在外卖到门口时在猫眼那儿窥视,会到存放帕帕拍摄的杂志那屋晃悠,甚至有时,波尔茨打开电视看天气预报或科技电影,她都会坐在旁边,眼睛发亮。

若帕帕回来,看到自己开着电视不好好看,而是在沙发上举着个相机,多半会觉得自己学习学到走火入魔了罢。此时波尔茨已能确认,那幽灵不会害自己,也没有超能力,不过像一个有自主意识的影像般映在自己的生活中,她不吃不喝,晚上就睡在一米八的床的另一头,睡在水母娃娃堆里,身子一起一伏,在呼吸。

波尔茨关了相机电源,心情微妙地躺在另一侧。她是什么?是亡灵留下的记忆投影,还是现代设备里的精灵?波尔茨不愿思考这类需要想象力的问题,她无法对女孩的存在立足于实际来探究,但女孩不能被看到,发不出声音,也碰不到东西,不会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一丝干扰和威胁。虽无法驱逐,但摸着良心说,自己也不是很排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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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过去,波尔茨在论文面前焦头烂额,无暇顾及自己的成人礼物,只能每日草草检查相机精灵的情况。一日回家照常举起相机,四处不见人,最后在储书间找到了女孩,她正蹲在地上,全神贯注,看着帕帕最近寄回来的杂志,杂志封面是他拍的松狮犬,黑眼珠子,白毛茸茸。察觉到波尔茨回来,女孩抬起眼,满脸期待。

波尔茨觉得自己是疯了才会一手举着相机一手给那精灵小姐逐页翻开杂志。突然记起自己在一个月前扫视过的相机说明书,便学着上边打开了小屏幕模式,镜头对着她和女孩,把显示屏旋过来。女孩兴奋的脸出现在小小彩屏上,似乎在告诉她,这杂志太值得一看了。

她翻到摄影比赛广告那一页时,女孩直起身子来,她伸出细胳膊,却在离波尔茨肩膀咫尺处停下。她也明白自己无法触及到镜头外的世界啊——波尔茨视而不见地继续翻到了下一页,可女孩却不再低头去看,依旧死死地盯着自己,天真而可怜,满满的热情几乎要突破平行时空溢出来。波尔茨看看小屏幕,又回头看一旁无人的坐垫,突然觉得,这寄期待于另一个世界的家伙,有一点意思。

波尔茨在几小时内做出了两个不在人生计划内的事:一是跟空气排排坐看杂志,二是上网在一个摄影比赛里报了名。

虽说帕帕拍照拍得远近闻名,但他家的姑娘是真一点相片都不出来的。更戏剧性的是,波尔茨有个损友叫暗法斯,这人在大学摄影社团里混得风生水起,但每次强迫波尔茨或者被波尔茨强迫拍照,都是场审美灾难。对暗法斯的意见和嫌弃,波尔茨选择不听,现在她却不得不面对了——刚刚把相机摆上一个自己满意的位置,那女孩便着急地在镜框里直跳脚,张着嘴巴好像在说些什么,可波尔茨听不到呀,她只得将相机往女孩手指向的方向移,由整栋建筑变成了以一排树为衬托的透视视角,女孩小跑过来,比划了下,点点头。

第一次持真枪上阵,混得手忙脚乱。几天后波尔茨在主页翻到标题为奖金的邮件时还愣了一下,立即去查近几天堆积的消息,夹在杂乱超市广告中的喜报闪着黄色的光,上边说,她那几张粗糙的照片获得了比赛的二等奖。

她开了手边相机的屏幕,女孩在自己身边,好看的脸上是满载而归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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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这般具有竞争性的东西,有了一次,必有二三四。波尔茨把相机放在床头,印出来的获奖相片铺了半个床,女孩就在自己大腿边趴着,正从左往右一张张看过去。波尔茨看着屏幕半晌,视线才回到自己晒的胶片上边,她用那记得下不同二维码的脑子描摹着女孩曾在这些照片的哪些位置,是远是近,和让她按下快门时的小手势小表情。

光线是最调皮的捣乱者,在不阴不暗时十分难以把控,每每这时,波尔茨都得自动调手动,来回扭动对焦圈,发挥惊人定力举着单反超长待机,女孩只能在镜头那边干着急。终于拍下去那刻两人都如释重负,她看着成片说挺不错的,转眼才发现自己交流的人根本无法直观感受到,在外人看来,只有她一人对着蓝天和紫藤花自言自语。她尴尬地刮刮鼻子,转开小屏,果不其然,女孩在镜像中冲自己跑过来,指着相机让她给自己看看照片,短发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由于波尔茨取名过于明显,暗法斯翻阅摄影论坛时偶然翻到了她那“水母饲养员”的小号,对里边的获奖照片瞪圆了眼睛,立马对其社交软件炮轰问候,波尔茨没好意思说其实暗地里有个人在帮她,也不知怎么解释,只得硬着头皮去研究一些技术干货来补充一下理念缺陷,好应付恶友的问题。她拉开了储书室的床帘,把帕帕往年杂志上积的灰拍去,学着他三点一线的构图方法和景象色彩晕染。顺带跑图书馆找摄影设备明细——这一研究下来可了不得,基础在手,成片率大幅度提升,相机里的女孩也不必大动干戈地跟她指示,面对波尔茨心领神会的天赋,她看起来,真真切切地,对有那么个聪明的搭档而自豪。

很多人都说,波尔茨的好胜心个效率性仿若与生俱来,从娘胎下来那一刻就刻在了骨子里。可好在她钻研事情时性子不急,凡问题可以静下心磨,凡不擅长可以稳扎稳打逐步迈进。例如,在她发现了摄影的妙处后,宁愿挑灯夜读,也要每轮比赛都争口气才满意。女孩迎合着她的干劲,总有想不尽的新奇想法,两人一套配合得风生水起。奔波过后的夜晚,女孩窝进水母堆里边,满床江河湖海莺莺燕燕,各式胶片都有着她的浪漫角度和波尔茨不沾风尘的调色风格。她不喜鲜艳,却喜欢把镜头框在明亮之处,阳光下的浅发女孩总是靓丽无比。

几月之后,帕帕寄了本新杂志回来,顺带些异国特产。他极少接人像,但为数不多的人像作品都格外惊艳。这次的封面模特是位小女生,画着雀斑妆,棕色小卷毛贴在身旁的大熊上,表情慵懒,透出不经意的纯真。波尔茨随性看了一会杂志,心思早就不在那上边了,相机还在充电,可她觉得女孩就正把脑袋搁在自己身上,凑过来感叹这作品的优秀呢。她抿了抿嘴,往下一页一页地翻着。

如果女孩去做这期杂志的模特,会比里边任何一个都合适每个角色吧——她长相精致美丽,性格机灵,举止中偶然透露出的风情万种都十分老练。波尔茨撕开一包酥饼,顿会,又掏出另一包放在了身旁,想着给她看看吧,虽然她也吃不到。

她真的在一旁吗?这是历史性未解之谜。

粉色的零食袋呆呆地仰在地上。

午餐结束后相机电满,女孩趴在床上睡得气定神闲,波尔茨左右看看,放心地旋下off,盘了头发忙起论文来,中午的太阳透过窗户张牙舞爪,她摸了把后脖子的汗,打开空调,翻阅外卖网页时差点勾选了两杯冰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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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暗法斯给她发了一张摄影社招新海报,接了句“你去?”寓意再明显不过,若不是心里实在没底,这人定宁可写篇论坛骂她玩消失,都不会选择去给她那死了一般的社交账号发消息。波尔茨权衡了一下自己对摄影的兴趣和认识的深度,虽已足够不靠暗法斯的关系入社,但进入社团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不喜灯红酒绿的社交,不喜为了利益和权势应付人际,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书本论文和纪录片上。进入一个团队,给平素清冷自己沾染上人气,这样做的意义多少,一切都未知而陌生,可不能被她用公式算出来。

波尔茨在小时候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独处天赋。帕帕本以为她的孤僻来源于缺少关爱,尚在国内工作时便经常带她去工作室里晃。面对四周母爱泛滥,小波尔茨依旧雷打不动,瞪着眼睛观察聚拢过来的大人们——当然,工作室的大家,除了帕帕外,都不相信如此小的女孩能有精确的思考和观察能力,他们喜欢像逗其他孩子一般跟她开玩笑:你再不说话帕帕爸爸就不要你了哦,他可不喜欢不说话的小孩。波尔茨闻言,抬起小小的脑袋,严肃地望向守在她身后的帕帕,见多识广的大摄影师硬是被她盯出一身冷汗。

为表歉意,帕帕在那日回家路上给她买了个水母挂饰。波尔茨把挂饰攥在掌心里,说,叔叔阿姨的话好无聊,他笑,回答,是啊。

之后的几年,在她身边出现过的,只有那发型随性不羁的大摄影师。

她打开相机,翻转屏幕,女孩抱着膝盖挨着她坐。她问她,你认为我应该去吗?女孩愣了一下,点点头,那眉眼里折射的情愫实在温柔,让她觉得,自己所有的顽固颗粒都被缓缓沉入水中,被溶解而舒适于不自知。波尔茨读过的童话都古老而屈指可数,他不知精灵是不是都这般德性,时而灵机可动如光如影,静下时却细柳扶风,光是透过小小的彩屏,一颦一笑都足以云飞雪落。她曾在现实主义和唯物论思想中活得破势如竹意气风发,从女孩出现那一天起,就像进入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只得受着指引,步履不停。

熄了灯后,波尔茨闭了一会眼,她知道她的梦正躺在一旁,可伸出手,除了那几乎不可见的期待,整个世界都遥不可及,碰不到任何东西。

暗法斯在凌晨收到了波尔茨的回复。

“你去?”

“嗯。”

闹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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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尔茨跨进社团活动室那刻,喧闹的人群瞬间凝固,副社长暗法斯杵在旁边,帮波尔茨做无意义的介绍,反正大家都认识这不通过社交软件便能博人眼球,知而不碰人间烟火的名人。往年波尔茨到玩玩乐乐场地的几率几近为零,也难怪大伙看这位不速之客看得稀奇。波尔茨情绪稳定,左手握着前天刚买的摄影包,包上系着的水母挂饰有些老旧。

她的搭档是吉鲁空,同样刚入社不久的新人,在摄影各方面显然不老练。入社前扎稳根基的波尔茨第一次摸到了各种机型,虽说家中有个大摄影师,但仅有帕帕回家时她才能见到那数目和架势可观的设备们,况且曾经的她对这些黑机器是那么视而不见。值得一提的是,她发现,自己在哪个机子里都能找到女孩的身影,她在一镜之隔后观察着围过来的人。好奇,热情,自来熟——若女孩活在现实中,她定是这样的受欢迎的存在吧,波尔茨对着社内第二贵的镜头,内心想。

定睛,她在冲自己笑。

波尔茨手一抖,半按的快门瞬间落下,四周的人随着闪光灯咋咋呼呼地散开了,她面无表情的直起腰说抱歉,社员们面面相觑,最后一哄而笑,聚过来说来来给我们看看新社员的第一张入社作品呀。波尔茨后退一步,身前的三脚架旁堆了十几只脑袋,暗法斯靠在门边,好笑又头疼地按按太阳穴。

别人看不到那女孩——一回吉鲁空临时借用她的机子,拍了两张照片而没来得及通知物主,被刚从外面回来的她发现,虽说这老实小男孩本就没打算瞒着她用,可她下意识就整严了表情,三白眼一瞪,直接把无意瞪成心虚,未经社会历练的吉鲁空差点被她吓跑。她问他,你看得到什么吗,吉鲁空头摇得像拨浪鼓,她接过相机望望看窗,表情才缓和了些。

不连续接触波尔茨超过四十八小时的人,都无法体会她的细心有多可怕。她思维敏捷锐利,每逢二人合作就要对吉鲁空开展一场单独的纠错大会,大到构图角度取像构思,小到拿相机的动作和站姿坐姿蹲姿趴姿,从上到下从头到尾,通通都要整顿一遍。吉鲁空也分外认真,硬是把水准扯上来了,波尔茨自己也成为了技术小专家,在各模式复杂参数摇摆不定下都能应付自如,随机应变。

几个星期下来,吉鲁空对她的佩服根深蒂固,以为她是自小把相机放在奶瓶边的老手,恨不得把每日招呼换做双手高举作揖——可她仅是在这半年以来才恶补了图书馆二楼的所有摄影基础知识和帕怕的全部杂志啊,屡屡获奖也少不了那小精灵暗中支撑。后一解释说不得,前一解释说了也没人信,旁听的一大群人里边仅有小摩根悄悄问了一句,你看的是什么杂志呀,波尔茨说是帕帕拉恰的,大家纷纷应和自己也看过,便开始热火朝天地讨论起偶像帕帕的作品来,说到最喜欢哪一本,波尔茨回了一个印象中的杂志名字,结果点炸了一屋子人,几个声音同时问她是从哪里要到海外珍藏版的,她说是寄回家的。

那是谁寄的?波尔茨回答,帕帕拉恰。

鸦雀无声。

暗法斯连忙跑出来打圆场,说你们一聊就不注意时间看看现在都几点了,去吃小火锅吧社费请客。

在严格意义上,波尔茨是帕帕的养女,可他俩究竟什么关系,竟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从长相上看,他俩可有天壤之别,说是远亲都过于勉强。仅有怕怕的一位同事提到他们眼珠子都小得一样,帕帕摊手,说聪明人都长这样。她在帕帕工作室那两年半,大多时间都在空出的办公坐上,垫着厚厚的词典写数独偶尔有流言碎语传进耳朵,有说那小女孩是老板旧友的遗孤,又说她是被异国前女友强行塞给老板的不是他的种。留言花哨而不找边际,多到波尔茨自己都丧失了究其根本的兴趣。

她一出生就丢失了很多东西,例如面部表达,例如社交能力,可她又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例如头脑运用,例如学习能力,例如感官敏锐——即使无法理解,她也总能感受到,帕帕面对自己相关身世的疑问时有多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自小就特会看人,能分辨出目色和善的人贩子和歪瓜裂枣的活雷锋。她长到帕帕大腿那儿时,摄影师就喜欢蹲下来和她说话,喜欢询问她的想法和意见,因此不论外边传言有多翻江倒海,她始终坚信这位监护人是视人平等的,是以理服人的,他不像幼儿班的其余家长们那般高高在上,而是尽力抽出有限的时间去尊重她,开导她,爱护她。不论自己什么来头,波尔茨都不在意,那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对她了无恶意,知晓仅此就足够。

社团活动结束,波尔茨买了通心粉和黑咖啡回家,往手提电脑中录了照片,简单做了些调色。相机照常小屏,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电量,女孩正在沙发上给自己按摩小腿——她也在外头跳了一整天了。波尔茨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点开邮箱,女孩趴过来,看着波尔茨点开名为“Padparadscha”的通讯窗口,花十分钟挑照片,五分钟上传文件,三十秒发送成功,邮件上没有一句话。选出来的照片也是女孩最满意的几张——这是波尔茨对她盯照片的时间做统计得出的结果。

或许是波尔茨平日与人来往少,发邮件这举动对女孩而言很陌生,她小心翼翼地抚着发蓝光的键盘,像触碰从未见过的小动物般。波尔茨说,邮件那边是一个真正的摄影师,是送我相机的人,也是我的家人。

女孩和她靠得很近,若不是她的形态混入透明,这耳朵贴脖颈的距离,波尔茨应能感受到另一副躯体的温度,或是和她人一般亲和而温润的鼻息。女孩白皙的肩膀被她俏皮姿势闹得露出了大半,脖子到脊背的曲线自然优美。少女的身体柔软又轻盈,宽领口显得轻熟,但配上那张脸,只能用单纯诱人形容。热度莫名上升,波尔茨立马撇开眼,她已经打算好了,如果能摸得到她的话,定要急不可耐地把她领子抽起来,把那发光到晃眼的锁骨狠狠遮住,才不给乱显摆。自从习惯了彼此的存在并有密切交流后,女孩愈发随性起来,波尔茨也只能随着她来。

她从暗法斯那儿学来一个词,叫“暧昧”,她不懂跟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幽灵小姐头靠肩膀共处一室算不算暧昧,若要生搬硬套真那么说,这平白无故的跨次元心连心,绝对是够格的柏拉图式的暧昧了。发现自己想偏的波尔茨当机立段扣上电脑,用冷水给自己洗了个脸。

人也好鬼也好,都难得有个生灵原意把下巴抵在自己肩膀上,看自己用不好的表情说不好听的话。

这种感觉,很微妙。

四小时候帕帕给她回复消息:你谈恋爱啦?

女孩已经睡了,相机充电,在台灯前做课件的波尔茨差点没把黑咖啡吐出来。她真不知道这人怎么个脑回路,咋那么无边无际天马行空,是在月亮上拍外星人不成。

她很果断地否认了,帕帕一秒弹出消息框:进步得很快,晚安。

啊?

波尔茨满腹狐疑地暗灭屏幕,狠狠吸了口咖啡,苦味漫上口腔,定神效果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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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活动选在刚拆迁不久的废墟楼里进行拍摄,反光板靠在唯一的小旧木凳上,模特化了深妆,仰高脖子故作颓废,四围全是快门在叫。波尔茨对这类风格态度不咸不淡,她站在楼道口调整参数,眼里仅有一片冷淡的黑白灰,和靠在角落里,被一束光照着的女孩。她一身灰白的浅颜色,却能被光散开,呈彩虹状的晕。这奇异景象总能让波尔茨联想到钻石,抛开熟记于心的物理原理,她相信钻石的颜色便是光真正的颜色,五彩的,变幻不定的。

帕帕在某社刊第298页的访谈里有一句话:在扣住快门时,不论你是什么学位的高士,都应将你全部的理性化为多愁善感的艺术。翻遍所有杂志的波尔茨偏偏看进了这道理,也怪不得暗法斯屡屡埋汰她是最较真最烦人的边缘艺术家了。

女孩在二楼发现了好景色,让她上来,趴在栏杆边拼命招手。她偏过身子望了一下,哪儿留着降落未落的一面藏青墙,光线明亮不直射,仅从角落看都残败而有美感。波尔茨和暗法斯提了建议,被采纳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扛起设备上楼。波尔茨不做主摄,便在原地不紧不慢地收拾起器材来,检查每个人的镜头盖,给对应的机型和镜头归位。

余光瞥到尚在楼梯上边等待的女孩,她趴在摇摇欲坠的栏杆那儿看着自己,似乎在问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过来。波尔茨不知怎么回应,只得低下头加快收拾的速度,女孩见她许久不理会,有点着急,身子稍微往外斜了些,谁料一挪步子,身体就透过栏杆的破空隙,摔了下去。

波尔茨猛地抬起头,惊吓的声音被死死地哽在喉咙里。坠落的女孩在刹那碎得支离破碎,碎片如琉璃般七零八落,化成光消散了,混入水泥房间的日影之中。她只感到自己所有感官在这几秒内被无限放大,被像空台收音机般的杂音充斥,她的意识嘶吼着,让她过去抓住仅剩的最后一片光斑,可身体却仿佛被千万磐石死死压制,竟动弹不得。

发现少了社员的暗法斯在楼上叫了两声,没人应,下楼才发现波尔茨半跪在摄影包前,表情挣扎,一头的虚汗,头发散乱着贴在脸上,拿相机的手很用力,按得指尖和脸色一样苍白,对一切声音都置若罔闻,暗法斯走到她跟前时才如梦初醒般聚焦眼神。问她是不是低血糖,她仓促地嗯了一声,把相机抱进怀里。

暗法斯给了她一颗水果糖,调侃她说,你这体力爆表的手持先锋怎么也那么不注意饮食健康呢,她没接糖也没回应,盘着腿坐在废墟的光束中间,头发散在满地灰尘上,盯着相机的眼神执着到可怜。十分钟后暗法手酸了,就劝她实在不舒服就先回去吧,安特库可以代替她看场,不用担心别人。

她带着一身灰回了家。下午四点,打开相机,周围空荡荡的对她嘲笑。四点十五,打开相机,窗外小鸟跳得很欢实。四点二十,打开相机,几近透明的女孩蜷在沙发里侧,歉意地挤出一个笑脸。

神经松下那一刻每条肌肉都叫嚷着疲倦,波尔茨在沙发上瘫了近十分钟,拍掉蹭上去的灰,近浴室洗了二十分钟的澡,吹好头,干干净净地出来后状态已经恢复如常,女孩也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满房间散步。波尔茨点了份增肌的牛肉沙拉,在桌上吃,眉头锁着,屏幕里的人儿手足无措地搭上她的肩膀,她也什么都不愿说。沙拉见了底,波尔茨把纸巾揉成一团,开口。

“以后别擅自引导我。”

话音刚落就按下关机键。视野里最后出现的是女孩紧张而不解的脸。那日晚她做了个梦,梦见万有引力脱了轨,她睡在漂浮的碎片中间,碎片很美,很锐利,划得她遍体鳞伤,可她依旧把那五彩斑斓的一切紧紧揽进自己视线内,直到它们反射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梦的最后,所有碎片都随着白月化作灰烬,她沉入漆黑的海底,见不到光,听不到自己心跳外的任何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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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有比赛内容的拍摄,第三天有饰品样板的广告。波尔茨喜欢把日程用翻折小纸板逐一列出,满当当的地排在床头。起床时女孩尚在细细阅读几张小纸板,好似在背诵自己的工作明细。可到了真正拍摄时,波尔茨说什么也不让她做任何指挥了——她几乎用尽了所有学习模仿抑的构思和角度,将女孩排在镜头外边。温和的人紧紧地拧起眉毛,眼睛不舒服地眯起,固执着要走进波尔茨的镜头里去,却又被那人刻意躲开。她生气,晚上就幽幽地站在波尔茨身后,盯着她修那没有自己成果的照片,波尔茨抬眼,扫过面前的小屏,又灵敏地按起快捷键,继续把彩墙那块用柔光加深。女孩只得在哒哒的键盘声中躺下,把自己缩进墙缝里,又慢慢挪出身子来,眼神迷离,凝视着书桌那的一片黑色。

她有多失落,波尔茨都能看得出来。她不算人情洞明事事练达,一旦斟酌损益下定决心,就不知如何改变。在那惊心动魄地一小时内,女孩摔成满地碎片,消失殆尽,却又离奇的在家中重聚。在那几个小时后,失而复得的侥幸狠狠刺激着她的大脑,让她陷入了无可抑制的混沌,她只得逼迫自己以最快速度快速思考最高效的解决办法。她很少感到恐惧,她相信一切恐惧都来源于无知,所以她在大量的孤独时间里挑灯夜读;她也很少慌乱不自已,她明白方法总比问题多,所以她自幼便学着如何沉默,如何看待人情世故。

她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冷峻的,现实的,理性的,可偏偏只有这样一个人能看不属于这个平行世界的女孩,能在成年后经历童话一般的成长过程。女孩不可触而不可知,却具有人情味,具有一个鲜活灵魂的有趣和温柔,让波尔茨从步步为营到习以为常,又让她无措的新芽在人生白点处抬头,初遇便是狂风骤雨。波尔茨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变化,这般情愫令她诧异,又循序渐进地被她接受。效率高于原则的思维给了她最痛快的答案:尽可能的把女孩保护起来,她不会再因此受伤,自己也不会情绪波动如履薄冰。

可女孩的实力不可小视,她所视新颖,所感浪漫而奇妙,虽说带着漫无边际的幻想,但幻想到了一定境界,出来的作品水准同样让常人无法轻易达到——她能在树林里找到仙境,在拆迁房中找到新旧之隔的深度。波尔茨反复地看过去的获奖照片,用理科思维提炼艺术精华未免有些膈应,她只得将定式化为灵活的理论,尝试分割画面素材拼凑重组,总结利弊。她去借了更多的书,把帕帕几年前的杂志都翻透了底,电脑处理本就是她的强项,再加上用视野补充的想象力,波尔茨亲手出来的作品风格愈发丰富,画面感染力突飞猛进,帕帕看了她的照片都小惊未几,夸她是天之骄子。

天之骄子在意想不到的领域赢得了所有人的注目。她被杂志邀请登了一次刊,正式采访结束后,那儿的编辑才偶然得知,自己邀请了著名摄影师帕帕拉恰的养女,立刻捶胸顿足。杂志放出前,有流言穿出,说她是靠着帕帕的面子才年纪轻轻顺风顺水,结果照片一登,网上所有匿名喷子都乖乖闭了嘴。摄影社专门为她开了个公共账号,放她的新作品和摄影小技巧分享,顺带给摄影社的各路活动做个宣传。关注人数两日便突破了一万,风生水起,整个摄影社应约工作呈指数上升。

可天之骄子本人对外界的风风雨雨不理不睬,她忙着课余的各路拍摄工作,忙着记录经验教导看得顺眼的新社员,忙着和相机里赌气的女孩争执。夜晚十点,她若没有工作,都要和精灵女孩隔着屏幕互瞪。她多想按住她一发脾气就会颤抖不止的肩膀,面对面告诉她,自己已经成长了,已经足以在这个行业稳定立足,她好好地生活在相机里面就好,不要再操心自己一丝一毫。她只用去她想去的景色中,不必钻入荆棘深处,不必攀上残垣断壁,只用看着自己成就就好,如果她愿意的话,完全能够心安理得地和自己共享成就。

她忍无可忍地说出心里所想,也不知表达是否有出入,女孩笑得很苦,不直视波尔茨的眼睛,不直视她们彼此沟通的小小屏幕。她的激愤,反抗都变成了淡淡的服从,淡得出了苦味。在波尔茨第五十次拒绝她的意见手势时,她也不再满怀欣喜地观摩那人的夜间修图,而是呆滞地坐在水母堆里,看向窗外夜空,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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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帕说要回来的那一天,女孩从相机里彻底消失了。

波尔茨被阳光刺醒,发觉自己正躺在书堆中央,地上太凉,激得她太阳穴发胀。她模糊地记得自己昏睡过去前收到了摄影师的消息,说自己要回家放个小长假,让她去买点果蔬和牛肉。不料自己一闭眼就过了几刻钟,估摸着帕帕的飞机晚上会到,她只得昏着头匆匆去超市挑了点东西回来。洗了菜后的波尔茨才想起被自己晾在房间充电的相机。她拔了电后打开,却不见了女孩的踪影,举着相机在房间四围寻了一圈,都不见那一抹不明不暗的浅色。

她尝试唤了一声,又举着相机环视每一个角落,也没看见女孩明亮的眼睛。

波尔茨以为,这是女孩恶劣的玩笑,她只要准确地猜对女孩躲藏的床帘,便能看到她活泼而机灵的笑脸——即使女孩从不跟她开玩笑,也许是这段时间气她气得太多了罢,使她养成了整人的恶习。波尔茨真的是那么相信的,她还想过,是不是女孩又一不小心摔碎了,于是找遍了家中每一处光斑。可光斑们都安静得像太阳的尸体,不凝不聚。

她开始发觉,这不是个有趣的玩笑。波尔茨跑出家门,闯进了空无一人的社团活动室,逐一打开储存架上的每台相机,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通通呈现在眼前,对着它们的镜孔去放大这个世界。世界落在零散的亮点上,落在支架上,落在废墟上和青绿藤蔓上,跑遍了所有拍摄场地的波尔茨一无所获。她觉得自己像个疯子,毕竟没有一位正常人会背着哑铃般的几台相机奔跑,跑遍了女孩出现过的所有地方,把自己消耗殆尽,气喘吁吁地坐倒在活动室里。

机体都被抽空了全部力气,汗水滴落,遍地都是,像败军逃亡时留下的血液。天已经黑了,路灯透进来,她宛如死人一般白。

站起来那一刻,眩晕感铺天盖地,她逼迫自己站稳,像扎根般定在原处。波尔茨恍惚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意识,从头至尾,都并不清醒,认为的现实更似南柯一梦。从初遇女孩到不明不白又预料之中的分离,都是她孤独成瘾的幻觉。至今想想,那日她梦到的深海,所展现的一片黑暗,才是属于她的真正现实。回归现实的她丢了屡屡照亮自己,又割伤自己的光刃,竟不知何去何从,被劳累冲散的思绪散乱得她想吐。月亮很高,人是模糊的,景是模糊的,别人的热闹都与自己隔了层不可见的纱。

她几下才扭开家门的锁,家中的大灯亮着。她抬头,对上一双红色的眼睛。

“我回来了。”

摄影师似乎刚到不久,风尘仆仆的摄影包还随性地仰躺在地上。波尔茨才想起自己未完成的事,连忙跨进厨房把电压锅的热汤盛出来,舀到一半,拿着汤勺的手剧烈一颤,汤勺掉进锅里。正收拾行李的帕帕闻声从房里走出,用菜钳夹起满是油渍的汤勺,冲洗干净,转向一旁呆立的波尔茨。

“发生什么啦?”他问,波尔茨回答只是没拿稳,帕帕叹了口气,说,你可不是拿不稳东西的人。他把盛汤的玻璃端到电磁炉那儿,弯下腰,往里边加洗好的蔬菜,话题转到这段时间波尔茨给他发去的照片那儿,他说波尔茨的个人风格已经愈发明显了,虽在大多人看来,他可驾驭的面还算很广,那是因为在他们看来,照片的色彩和角度这类特征就等同于风格,其实不然,颜色可以按任何人的喜好调,而风格更多体现出的是一个人的内在品性,比如波尔茨,她是唯一一个能把清新秀丽的画面取得宽阔而犀利的个性摄影。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发照片给我时,我问你是不是恋爱了吗?”帕帕把牛肉放到烤盘上,黄油爆开,滋滋作响,“那是因为那几张作品里边,作品风格两极化得太过明显,准确来说,虽然你有依据自己的审美对照片做处理,可照片依旧体现了几近相反的的性格特征——除非你有双重人格,不然得不出如此作品。”

波尔茨沉默不语,她的相机,成人礼物,正用吊带悬着,被她单手按在腰侧,刚刚忙厨房时时也没把它放下。帕帕的视线移像她被头发遮了大半的侧脸,问,所以你这是失恋了吗?

波尔茨一哽,被这直截了当的概括击溃,她发现在这无法理性思考的情势下,想正面着帕帕拉恰隐瞒事实,简直就是自讨没趣。她说自己今天太累了不想进食,便冲进房间锁上了门,把机子放在身旁望天。帕帕的概括离谱到竟有些准确,现在的她狼狈,混沌,沮丧,失去了一个朝夕相处的,自己拼命想保护的人,这样的状态和失恋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想问她为什么要招呼都不打就突然销声匿迹,想问她到底是怎么消失得彻彻底底,是自杀般的从顶楼跳下去,碎得无法再恢复原状了吗?还是她因为自己的冷落而逐渐透明,可她在自己心中,从来都不是透明的啊。

女孩为什么要走呢?她可以用一切概率推算答案,却不想再去了解了。

时过凌晨,波尔茨才从房间里推开门出来。帕帕已经关了最亮那盏灯,开小音量看电视,桌前摆着一台光线微弱的手提电脑和两碗干捞面。他招呼波尔茨过来,说这干捞面是自己从一个古城里跟老阿嬷学的呢,快来尝尝看。波尔茨坐过去,夹起一口,那鲜红的配料竟没有任何滋味,但她还是机械般的生吞了半碗——她不理智,过度消耗了体力,她需要淀粉,需要力气去应付接下来的工作和学业。

“我也失过恋。”

帕帕点了根烟,白雾在他的侧影旁回绕,“不过是太多次了,有一些,甚至连记都记不起来。”

“但是啊,仅有一次,仅有一次记得非常清楚。”

波尔茨放下筷子。

“我和一个女人谈过朋友。她是医生,活在诊所里那种,我在山谷里拍松鼠时摔折了肋骨,被送去她那治,折腾了整整三个月,好了,她也不放我走了。”帕帕抖去烟灰,“后来我一直在那片地工作,和她断断续续谈了两年多吧,她被我那若即若离的态度刺激得快没了脾气。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是你才两三岁吧,还一声一声地叫我爸爸呢,她还从电话那头跟你聊过天,不知你还记得不记得。”

“然后呢?”

“当然是分了。我说我要回来带你,也要四处奔波漂浮不定,但她的诊所守着一方人的性命,可不能带去和我一同四海为家。她走不得,隔着五洲牵肠挂肚又很累,没办法。刚分手那段时间我靠啤酒长了十斤,反应过来后已经被工作忙得瘦回来了。我风花雪月时分手跟玩似的,不知怎地,可能是老了,心里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多巴胺,也可能是她让我见全了别人见不到的坏脾气。反正,我到现在都忘不掉提分手时她那表情,很扭曲。”

“你带我跟没带有大区别吗?”波尔茨眼角一抽。

“有啊,至少还有个人叫我爸爸呢,叫错归叫错,但对一个在接女儿之前从不会负认真责任的翩翩公子来说,意义非常啊。”

“我是说,你跟她结婚,我也不会在意的。”

帕帕瞳孔微张,看向她,波尔茨抱着手,靠在椅子上,她很认真,没有回避的意思。两人对视五秒,摄影师托住额头,笑了出来。

“我是该说你变了还是说你会讲话了。”他宽厚的手掌搭上她的肩膀,“不论给你带来改变的那个人是谁,不论她如何离开你,你都要在心底好好感谢她一番啊。”

·

波尔茨要睡了,帕帕提早一步去她的房间取另一台手提电脑,他在倒时差,一时半会儿眯不起来,波尔茨默许,靠在床头翻阅他带回的新摄像。帕帕帮她关了灯,说句晚安。门慢慢合上,在房间归于黑暗那一刻,缝隙间传来波尔茨低而有力的声音。

“那三年,我不是无意那样称呼你的。”

门停了,一束光照在她脸上。

“我知道。”

门合上。

·

后来的几天,帕帕闲来无事提出要带她去本地最大的游乐场耍,波尔茨擦着镜头说你疯了吗想去的话自己去啊,他回击道你不觉得一个四十好几的男人不带个小孩而只身去游乐场很像一个诱拐犯吗,这理由在一米七四的波尔茨听起来更加蹩脚。最后他们去了水族馆,照常分开行动,帕帕四处逛了一圈,回来发现自己的养女跟一只透明的能发七彩光的水母看对眼了,站在那不愿动,他只能把波尔茨拉去水产市场里找了只神似的同款水母,买了缸回家养。

之后,波尔茨的生活变成了三点一线:书桌,社团,水母缸。帕帕提醒她不能用强光对着水母拍照,可每当她发现水母哪儿哪儿特别可爱时总是下意识举起相机,昏暗环境下的相机总是下意识弹开闪光灯,她只能用极快的反应速度把闪光板硬按回去,反正无论如何都要在相机里留下占总内存一半的水母照片。她还用精心调色的一张七彩水母写真做了电脑屏保和手机锁屏。水母多半拍得很好,质量很高,可她偏不愿意把她的水母公开到任何一本可卖杂志上。

目睹这一切的帕帕暗自感叹年轻人的可怕,他知道波尔茨这一系列举动都是移情于物,多半和她那不知去向的“恋人”有关系,可他猜不到水母和那人有什么相似之处。波尔茨内心再狂热表面也习惯性波澜不惊风雨不摇,他要知道真相,也只能借助极限想象力了。

暗法斯发现社内的机子被人碰过,挨个问下来都没有结果,打电话给缺勤写论文的波尔茨,立刻就得到了答案。她说她仅想试试机型,没别的意思,暗法几乎立马就相信了,毕竟这位正直到不想用相片赚钱搏名声的人定不会做任何偷鸡摸狗的事情呀——连帕帕曾想把波尔茨的作品po上自己百万粉丝的社交账号,都被后者推拒了。她自己申请了个账号,名字叫“Diamonds” 登录的第一天便发了水母九连环。粉丝在社团质问箱里问她,为什么要取这个做私人账户名,她跳过问题不回言。

因为她曾拥有一颗钻石呀——住在她心底的,那么闪烁而又不为人知的钻石。那钻石没有实体,发不出声音,摸不着东西,和自己的交流都是通过狭小的镜面,使用肢体语言。她发色很浅,皮肤很白,眉眼柔得像水,站在阳光底下时十分耀眼。但她也有固执的一面,比自己还固执,倔起来简直旗鼓相当,会冲着自己的不理不睬叉腰发脾气,会用绝望而缥缈的眼神望着远远的自己。她一摔落便会成为光,那是她的本体,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

波尔茨在无数个日夜描摹她的容貌,梦见她灿烂地出现在自己镜头前,梦中的她有温度,有鼻息,相机轻轻一按,就能记录下她的模样。

梦在睁眼那刻就散了,波尔茨只能在自己的白昼中追溯黑夜,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她走得快些,再快些,才能够到自己所想的,光怪陆离的一切。接下来的几年,她本硕连读,结业后自力更生创办了工作室,暗法斯来加盟,吉鲁空也在,几位社员也走进了她清扫的屋子。帕帕委婉地提出几回,自己其实可以推她一把,种种暗示都被波尔茨拒绝了。她知道自己不幸运,走不得捷径,对面工作的不景气,只得加大强度,研究方法,彻夜不眠已是家常便饭。几年后终见成效,工作室在日积月累间名声大振,他们商讨决定开办一场摄影展,以风景为主题,像大家展现一下工作室的多方实力。

一行年轻人搬着行李和厚重的设备,翻山越岭,睡在帐篷露等待日出,在冰天雪地中探寻极光,架着相机曝光两小时,仅为拍下那漫天繁星。在摄影展开办那日,帕帕又大老远赶了回来,眼尖的波尔茨发现他中指上多了个戒指,也没多问,让他在人多起来前先进去鉴赏一番。当天从展里出来的人,都和帕帕一样称赞不止,效应十分显著。暗法斯为这次的成功设了个宴,几个人起哄着拥去了餐馆,仅有波尔茨单独留下来,送行帕帕,配合保安闭场。

晚间六点时场内人近空,保安立起标牌,波尔茨在里头环视检查。帕帕已经用短短几小时回到了飞机上,他看展时发现了波尔茨留在角落的几张老照片,那些照片都技术生疏角度清奇,拍的是家和学校附近的单纯景色。如此不起眼的回忆录,帕帕特意靠近看了,笑得很有深度。

他定是发现什么了。波尔茨站在那些被多重保护的老照片前,这些照片并不仅出自她一人之手。那时她刚举起相机,被另一个人指挥着拍这拍那,其实根本不了解照片中的天书如何,审美水平差到令人发指,怎么指挥都领会不过来。想到那手忙脚乱的场景,波尔茨轻轻地笑了。

她回忆得太入迷,身后出现了脚步声都浑然不知。待那人停在这副作品架台前时才想起现在已是闭展时间,场内不应有人。她抬头想提醒那误入会场的人离开,面前的玻璃柜反射出来者的侧颜。浅短发,波波头,脸廓柔和,一袭白衣,她托着下巴,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老旧的照片。

她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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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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